凌晨两点的台北街头,我的影子被便利商店的日光灯切成三截。柏油路面蒸腾着白日的余温,行道树在夜风里抖落几片早凋的槭叶,飘过711自动门开阖的机械音,像城市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。

捷运站口的闸机闪烁着休眠的蓝光,地底传来末班车远去的震颤。我数着骑楼立柱间明灭的霓虹招牌,那些永不闭合的电子虹膜里,24小时营业的居酒屋正将清酒注入冰裂纹陶杯,药局货架上的安眠药与维他命B群在玻璃橱窗里沉默对视。转角洗衣店的滚筒仍在转动,某件白衬衫在离心力作用下不断撞击钢壁,发出困兽般的闷响。

仁爱路的安全岛上,流浪猫踏着台电检修井盖跳起圆舞曲。牠们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101大楼的尖顶,此刻那钢筋玻璃的巨竹褪去观光客的喧哗,正以每十五秒的频率向夜空投射冷青色光束。我仰头看光柱穿透云层,忽然想起儿时在阿里山见过的银河——如今被两千三百万人份的Wi-Fi信号搅碎成像素尘埃,落在柏油路上便成了计程车顶灯流动的星火。

忠孝东路四段的酒吧吐出最后一批醉客,他们的笑声在防火巷摔成满地玻璃碴。我避开那些踉跄的影子,拐进尚未被都更吞噬的老巷。铁窗花在月光里锈蚀出蕾丝纹路,二楼阳台的九重葛垂落紫瀑,淹没了楼下停着的UBike。某扇气窗飘出深夜电台的爵士乐,萨克斯风音色像泡过威士忌的棉线,轻轻缝合着城市破晓前的伤口。

便利店店员机械式地喊着「欢迎光临」,微波炉正加热某份过期的麻婆豆腐便当。我在杂志架前翻阅过期的星座运势,水瓶座的今日建议写着「适合与自己独处」。落地窗外,清洁车缓缓驶过,旋转的尼龙扫帚将烟蒂与发票卷成微型龙卷风,某个瞬间我错觉连自己的寂寞都会被吸入那黑洞洞的回收槽。

走到基隆河畔时,天际已泛起蟹壳青。环东高架上的车流开始苏醒,引擎声碾过潮间带的芦苇丛。我蹲下来系鞋带,发现运动鞋头沾着便利商店的关东煮酱汁、夜店区的口红印,以及不知何时踩到的玉兰花苞——这些城市夜晚的鳞片,此刻正随着我的脚步,在柏油路上拓印出转瞬即逝的化石。

晨跑者的脚步声从身后逼近时,我正站在新生南路人行道上啃御饭团。海苔在口腔碎裂的瞬间,路灯集体熄灭,城市在晨光中脱去夜的丝质睡袍。那些游荡的、未眠的、无处安放的,此刻都随着便利店叮咚的开门声,被妥帖收进新一日的收纳格。

转身走向捷运早班车,我的影子终于完整地铺展在地面。经过夜间施工的工地围篱,某面亚克力板上用油性笔写着:「有人看见昨夜的月亮吗?」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城市残夜,金属栏杆上的露水正顺着铁锈的沟壑,蜿蜒成台北版的银河铁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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